甘洁:如何令粤港澳大湾区内硬件创新更快“从0到1”

《财经》记者 焦建/文 苏琦/编辑  

2019年03月11日 12:30  

本文5250字,约8分钟

“粤港澳大湾区内从创意到原型再到批量生产,速度是在硅谷的10倍,而代价只有它的1/10。这个生态体系可以加速技术从实验室向产品阶段的转化过程,也可以迅速实现低成本的规模化生产”

从技术、人才与资金等各个方面来看,粤港澳大湾区内各个城市之间在科技创新领域内的“民间合作”——以各类出科技企业为典型代表——近些年来一直在变得越来越频繁。

专注于无人机研发与生产的大疆创新,是一家在近年来不断被各界提及的企业。在其成长过程中,香港对接全球创新资源的研发加之深圳提供的应用创新,以及东莞等地的规模化生产能力,使其成为衔接各地优质资源进行硬件产品科技创新的“粤港澳大湾区科技企业”典型。

随着类似企业不断涌现,这一生态仍在不断演化与迭代之中:从技术与资本角度而言,香港“团结香港基金会”开办创科博览会;红杉资本则联合来自香港的教授们共同成立香港X科技创业平台;阿里巴巴集团亦启动了10亿港币的香港创业者基金;从研发角度而言,为突破硬件产品普遍的技术壁垒高、回报周期长等一系列难题,包括东莞松山湖国际机器人产业基地在内的多个地区,亦在通过“基地加基金”的集群模式,帮助更多的科技创意实现“从0到1”的突破。

这些尝试,或将粤港澳大湾区打造成世界级的科技创新中心提供一定的现实基础。而在长江商学院副院长、金融和经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甘洁看来,硬件科技产品的创新与发展有其独特逻辑,粤港澳大湾区内的各类资源能为此提供一定助力,但据其近年来专注于硬件科技创业者的工程学背景和商业素养提升的观察背景来看:整体而言,为避免“有创业无创新”,包括创业者及资本在内,都仍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中国毕竟是个制造业大国,类似的困难总是要不断克服的。而不管各类口号如何喊,落地才是关键。”她在近日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指出。

避免“有创业无创新”

《财经》:加快形成以创新为主要引领和支撑的经济体系和发展模式,是粤港澳大湾区建设的核心目标之一。提出这一目标的现实基础在哪里?

甘洁:粤港澳区创新创业的基础在于它具备了高科技集聚的生态系统,包括大学、资本、政策、腹地四类要素。如果我们看世界上著名的创新集聚地,包括美国硅谷、东海岸128公路,以及以色列等,均需具备优秀的大学作为基础条件——如果没有斯坦福大学、伯克利大学这样优秀的大学提供人才、提供科技成果,就不可能有硅谷——再加上资本、政策和市场腹地,才形成创新集聚的生态体系。

粤港澳大湾区还有一个非常独特的优势,这就是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电子制作和原材料基地,其在通讯、电子、医疗设备等等方面已经形成了非常好的集聚优势,深圳(加上周边的东莞、佛山等地)已拥有了非常独特的制造业功底。在这些点上,深圳已远远超出了硅谷。

就创新集聚的生态体系而言,深圳目前的短板在于缺少优秀的大学。也正因如此导致了招聘科技人才的难度很大。我知道的一个例子就是:在创业初期,深圳一家知名科技企业曾经一度因为这一系列原因导致了其考虑过搬迁去上海。相比较之下,旧金山湾区有760万人口,有80多所大学,粤港澳大湾区的人口规模和面积远超过旧金山,但人均高等教育资源依然大幅度落后于旧金山湾区。

好在与深圳仅仅“一河之隔”的,就是同属于粤港澳大湾区的香港。香港的大学教育在过去的二十多年做了很多事,比如香港科技大学完全按照国际的研究型大学的体系建立并成长了起来,这也带动了香港其它大学的研究体系。另外香港的大学在十多年前就大力度地到内地招生,现在这些兼具内地和香港两种视野的学生们也都成长起来了。这对于大湾区科技企业的形成和成长都起到有力的支持。

如果能通过粤港澳大湾区的建设把深圳、香港和珠三角其他城市彼此的优势联系在一起,把香港高校的科研更多地与深圳、东莞等地的产业化与制造能力结合起来,这些城市就可以成为粤港澳大湾区的核心地带,就能够在高科技产业集聚和发展方面占尽优势。

《财经》:同为集聚高科技产业,粤港澳大湾区能体现出和长三角、京津冀等地哪些不同的特点?

甘洁:我们先说共性。目前中国制造业普遍面临的问题是产能过剩和研发投入低。从我自己对产业大样本季度调查的数据来看,有三分之二的企业产能过剩的,而这导致投资极其疲软,每个季度只有不到百分五的企业进行扩张型固定资产投资。再说到研发,有66%的企业是没有研发投入的,这就导致企业难以形成核心竞争力。从微观推到宏观,虽然中国的工业化过程带动了6亿人脱贫,也使得中国拥有了全世界第一位的外汇储备,但随着低端劳动力的不断减少,过去整合低端资源的模式日趋乏力。我称之为工业化第一阶段的终结。

产业要突出重围核心在于转型升级,即进入工业化的第二阶段。在第二阶段,我们至少拥有三方面的优势:首先,我对比过中国和海外的科技企业,发现我们的中高端劳动力的价格远低于欧美,而这就使得我们的企业可以大幅度降低研发成本和营销成本;其次,我们有13亿人口、统一的语言和文化,这意味着巨大的腹地和市场;第三,我们已经形成了以供应链为核心——加上物流和生产——的制造生态。这在粤港澳大湾区最为明显。这里从创意到原型再到批量生产,速度是在硅谷的10倍,而代价只有它的1/10。这个生态体系可以加速技术从实验室向产品阶段的转化过程,也可以迅速实现低成本的规模化生产。

《财经》:正因粤港澳大湾区有这样的生态环境,企业才既有可能从0到1,也有可能从1做到100。但现实情况是多年来一谈到创新创业,这里真正让大家都眼前一亮的企业并不太多。

甘洁:我相信之前有创业无创新的山寨模式会很快终结,硬件创新的时代已经到来,特别是在有上述优势条件的粤港澳大湾区而言。好做的快销品以及着重于商业模式的创新现在已经快做完了。

硬件创新和互联网商业模式的创新不同,后者更多的是需要流量、用户、数据等,BAT的强大实力使其成为了这个领域最大的玩家和投资人;而前者则依赖于更多的条件和要素支持,且周期较长。在孵化团队时,我们强调产品定义,即能否真正抓到市场的痛点和需求,为客户创造价值,而不是看到哪儿有风口就冲上去。之所以现在并没有大规模涌现知名企业,与这个行业周期长、要素多有关,目前很多企业都面临技术水平不足、管理能力欠缺等共性的难题。

扶持硬件创新需要既能提升团队技术,又能提升商业智慧,还可以带来全方位资源的生态体系。这也是我目前所致力的创新教育的思路。可在现有的体系之下,要想扎扎实实地做创新教育其实是挺难的。

《财经》:难在哪里?

甘洁:可以从学校和学生两个方面去看吧:首先,以我在长江发起的智造创业MBA项目为例,该项目旨在将工程、硕士和创业孵化三者有机结合起来。而工程教育虽在美、德、日等国已有了很多实践,但在中国的土壤中如何开展,还是要摸索。我们的目标是通过工程课程将硬件前沿教给大家,从而帮助学员提升技术。这就要求老师在上课时不能照本宣科念PPT,而是能够通过项目式的教育,让我们教授的前沿科技能够用到学员的产品上,提升他们的核心技术。我们即将开设一门叫做IOT的课程,为实现项目式的教学,我们就要去各处寻找场景。我和李泽湘教授及其他几位授课教授就跑到大疆和另外几个科技企业去找应用,经过几轮折腾之后还觉得需要继续摸索和迭代。不仅如此,商学院教育目前更偏重培养职业经理人,大多数的理论和案例都是对西方成熟市场中的成熟企业的经验教训的总结。为帮助学员应对他们正在和即将应对的各种商业挑战,我们需要重塑商科课程,我们项目的大多数课程都不在传统商学院课程的范畴。

其次,从学生角度来看,创新创业的教育项目也面临很大挑战。因为我们要找的是有技术积累的能力和意愿的创业者,而中国制造不太能够系统地产生这样的人才,还是以山寨为主。为了首班招生,我第一年联结了150个机构,做了二十几场活动和一个为期三天的创业营才招到30个学员,而且没有哪一个渠道能够给我提供两个以上的学生。大家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各类孵化器,但大多数项目最后变成了房地产、二房东,没有真正好的项目和人。归根结底,中国制造如果不从创新人才的培养上下功夫,无法快速实现转型升级,各类口号最终都将是浮在水面上的无根飘萍。

大湾区如何扶持创新?

《财经》:近两年资本市场资金偏紧的大环境在哪些方面也会对硬件行业的创新创业造成影响?具体到粤港澳大湾区的话,会有哪些不同?

甘洁:一方面,近两年因为去杠杆,资金面在收紧,也确实出了很多事情,包括2018年的P2P爆雷,股权质押等等,只有当潮水退去后才知道谁在裸泳。之前投资不慎,资金面收紧肯定会影响到制造业,使得硬件创新创业的形势越发严峻,这我们已经感受到了。当然我必须得说:这种困难其实一直都是存在的,硬件创业从来都没有特别“热闹”过。

另一方面,之前有个同学也曾经这么跟我讲过:说现在虽然各方面都说要支持民营企业了,但真正的有效的落地措施并不多,地方政府的积极性也有待于提高。我就对他说,那你想一下那些需要救助的企业,如果你是投资人愿不愿意投资?它们是不是有很好的基本面只需要短期的支持就能够渡过难关?整体来看,现在好项目并不多。

具体到粤港澳大湾区:首先,这里有深交所和港交两大交易市场,后者还进行了包括“接纳同股不同权企业”的一系列改革,这些都是可以看得见的优势;另一方面,从香港角度来看,其各类风投基金要转成人民币才能进入内地市场,两地之间的资本市场衔接还不是完全通畅,这也会使得投资过程变得繁琐起来。

《财经》:在这样一系列的大环境下,硬件创业存在不存在热点或“风口”?

甘洁:大家都在找热点,然后一涌而上,导致泡沫和之后泡沫的破灭。很多互联网、商业模式的创新都是如此。在我看来更有意义的方法应该是看这个硬件产品的定义对不对,市场是不是真正有这样的需求,以及是不是有核心的技术积累构成护城河。

在目前的环境中,硬件融资经常会出现的情况是:你成长的黄金期,恰恰是融资的黑暗期。在早期融资额和估值都低的时候,总会有资本愿意给钱,因为价格低,而且没准就能投到第二个大疆创新呢;然后是进入到IPO阶段了,也会有一堆机构去抢。这是一种非常糟糕的投资策略,早期风险非常大,而后期能IPO了则竞争激烈,比如去年大疆融资就有上百个机构去抢,这时候也就没有太多肉吃了。但是很遗憾,在目前这是普遍的做法。根本原因在于资本对于硬件投资缺乏专业性、并且追求短期回报。

硬件企业到底什么时候最需要钱呢?是产品开始有了大几千万甚至上亿订单的时候,这意味着产品获得了市场认可,风险已经大大降低。这时候要组织规模生产,要保证售后,研发还要跟得上,可能还要引入专业管理人才,这些都需要花钱。但此时离上市还有一段距离,起码需要三到五年时间。我现在帮团队融资时首先会问你的基金年限是多少?要是3+2就直接免谈,只有5+2或者7+2才有可能。目前的问题在于:投资人往往看不懂,而且喜欢用互联网思维来投硬件。

《财经》:何谓“用互联网思维来投硬件”?

甘洁:互联网思维一个是快,烧钱烧出市场烧出成绩烧出占有率,然后就可以融下一轮或者上市退出了;第二是投赛道,而投赛道的前提是赢家通吃。但问题在于硬件产品创新创业有其自身规律,周期较长,而且赢家通吃不常见。投资人不ready,中国硬件的科技创新和创业就会一直很难。

当然,要说进步肯定是有的。但目前看来,中国的投资人在硬件方面仍然专业性不够,看不懂。而且现在很多基金越来越像FA,看到好项目,LP愿意投才投,而LP往往追求的是短期回报。这跟美国不一样,他们最大的PE投资人是养老基金,特点就是需要稳健,其次的各种金融机构也需要长期稳定的回报,但我们往往不是这样。

《财经》:旨在突破类似问题,是近些年来有技术背景的香港X科创平台等机构越来越多的原因?

甘洁:香港X科创平台创立于两年前,由红杉资本全球执行合伙人沈南鹏联合香港科技大学教授李泽湘、香港大学教授陈冠华等创办,我也作为创业导师参与其中。这个平台的目的就是 “鼓励香港青年科技创新创业、助力香港和大湾区创科生态繁荣”。香港X科创平台的独特优势是有高校导师来指导创业团队,导师也会参与投资,有时候还会用自己的技术成果参与创业。

《财经》:科创板于近日正式推出,将会对硬件创新企业带来哪些利好?

甘洁:科创板的思路是用市场化的机制为科技企业提供资金。较为突出的创新是引入注册制,并辅以披露和退市制度。如果实施得当,这些设计对优质的制造业科技企业的上市融资将会形成有力支持。

本文为粤港澳大湾区系列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