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视频|对话张晓晶:中国经济仍大有可为

根据张晓晶专访内容整理 采访 | 修思禹 编辑 | 刘亚杰 《财经对话》主理人|黄端 视频制作&视觉设计|《财经》传播团队  

2023年10月31日 20:43  

本文7139字,约10分钟

明确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更好地发挥政府作用,这是未来中国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基本遵循。

地产调控继续、资本市场信心不足、民营经济承压、人工智能预期难测……当前,中国经济正在面临众多不确定性因素的挑战。如何面对扑朔迷离的世界厘清认知?如何建立正确的认知体系拆解错综复杂的问题?在近期举行的外滩金融峰会期间,《财经》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金融研究所所长、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主任、、国家资产负债表研究中心(CNBS)主任张晓晶,就相关热点话题进行解读。

房地产不稳,老百姓吃亏

《财经》:您曾经说过房价的暴跌可能会导致贫富差距的扩大,后果影响很大。但是对于一些普通老百姓来说,似乎更希望房价下跌,才能买得起房。您觉得两种观点偏差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张晓晶:很多的中低收入家庭,可能会觉得房价下跌以后就能买得起房了,他们是从个人角度来看问题。我之所以提出房价下跌,有可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第一,如果大家觉得房价下跌是均贫富的一个好办法,那我们就会想着政府应该努力去打压房价。但我想说这是错的,首先基于国际经验。著名的发达国家俱乐部OECD(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做过一个简单的测试:如果房价下跌到0的话,实际上贫富差距是扩大的,财富差距的基尼系数大概是从0.66上升到0.82左右,相当于贫富差距扩大到过去的1.24倍。

那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情况呢?我们一定要搞清楚谁拥有房产,房产是什么样家庭的财富最主要构成。高收入家庭有更多的商业财富和其他财富,包括海外财富。所以房价下跌以后,对高收入家庭几乎没有影响。但对于房产价值占所有财富价值比重达到百分之六、七十的家庭,主要是中低收入家庭,损失就很大。

中国房产财富占居民财富的比重,城镇大概是60%-70%。所以从这个层面讲,没有房子的人,觉得房价下跌可以买,但是现在住房拥有率已经非常高,那些拥有房子的中等收入家庭,包括收入水平低一些的家庭,他们将面临的就是财富缩水。

财富缩水会影响到所有的行为,包括消费等。所以房价下跌所带来的恶果,还是要提示大家注意。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保证房地产的平稳发展。如果大幅下跌,最吃亏的是普通老百姓,一定是这个结果。

《财经》:从政策方面考虑,如何保障房地产行业的平稳过渡?

张晓晶:我觉得几个方面吧。

从供给方面,应该更多去供给保障性住房。现在住房说总量过剩,就是说人均多少平米。我一直强调总量过剩这个概念,意义不大。北京随便一套的房,郊区和市区,价格都不一样,更不用说一线城市和三、四线城市的差距。把不同质的住房面积加到一块,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带来误导:房子这么多,人均面积这么高,为什么还要建房呢?但是即便是出来打工的农民工,有几个人要回老家去?如果不回去,他在老家的房是没有价值的。这些地区的人都流出了,房子将来能派什么用场?所以将人口流出口地区的住房面积都加总到一起并不妥。

那还有没有人缺房子呢?当然有人缺房子。从区域发展角度,国家将重点布局城市群、都市圈、增长级,因此要有更多的资源去支持,这些地方是人口大量流入的地方,一定是缺房子的。所以保障性住房供应,尤其是对新市民、包括农民工和刚刚毕业的青年人,都是非常需要的。这些住房供给应该主要由政府来做,能够促进房地产投资。不是说现在人均住房面积这么高,就不要盖房子了,我们一定还会继续盖房,要在人口流入地区来布局。

《财经》:在人口增长的城市多盖保障房,在人口流失的城市不要乱开发?

张晓晶:这个概括总结非常好。

现在我们只想着房地产稳定,一些人是否有房住等(问题),没有想着随着人口的流出,在三、四线甚至五、六线之外的房,将来毫无用处。因为人都走了,这个空间是没有意义的。我建议一些地方政府需要琢磨、考虑这些房子应该怎么处理。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房地产格局的调整,是生产力布局的调整。生产力正往城市群、都市圈、增长极、沿海地带这些地方去集聚,当房地产不能支撑地方经济的时候,地方政府要怎么办?一定得想别的办法,寻找新的增长引擎。我觉得这一定是痛苦的阶段,是非常艰难的过程,但必须凤凰涅槃,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是从全国来讲,房地产还是有的做的。

民营房企现在面临很大困难。我建议政府要想办法稳住市场。比如建立住宅政策性金融机构,政府收储一些商品房作为保障性住房等。一些大型央企,也可以挺身而出开展类似工作。我觉得如果不稳定民营房企,让他们一个个倒下去,是非常危险的。

房地产跟别的问题不一样。比如中小银行出现了问题等,我们可以精准“拆弹”;但房地产关联性太强,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房地产风险应该高度重视。所以稳定民营房企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房地产政策做了很多优化调整,包括一些地方放开限购、认房不认贷、存量房贷利率下调等,就是非常重要的做法。但还要加大对房地产的支持力度(比如各地方的限购都取消),甚至是救市的力度。

《财经》:也就是说,中央政府要有通过政策调控,能够让房地产平稳过渡的信心;地方政府要有渡过调整阵痛期的决心;地产商要放平心态,不再追求地产黄金多少年。

张晓晶:应该是这样,而且不限于房地产。现在是新的周期,我们遇到新的结构性问题,还是去寻找新的增长动力。

在这个转型过程中,可能都会很痛苦,从企业到地方政府、银行包括普通老百姓,市场不好,大家的日子不好过,不过共克时艰,最重要的是中央政府要发力。因为我们有足够的国家能力,有足够的手段和资源,为什么此刻我们不出手?不能慢了,因为时机非常重要。日本当年就是负面的例子。

不用担心房价暴涨因为现在所处的周期,跟过去二十几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认知科创,包容科创

《财经》:您曾经说过,要对科创企业的上市更有包容性,但更多的包容,会不会导致把投资风险转嫁给二级市场投资者呢?

张晓晶:这个很容易被误解。

提高监管包容性,不是放松监管。我只是说企业要上市,过去有很多的标准,这些标准都是从过去看现在。比如过去积累怎样的商誉、有哪些资产可以抵押、营业收入如何等等,完全是从过去看现在;但实际上,科创企业、创新型企业需要从未来看现在,这个预期是最重要的。

监管者的预期和老百姓、社会预期能否完全一致?可能会有一些差异,但是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我们观察美国的创业板纳斯达克,对于上市企业也会有很多门槛,但没有我们那么严格,这说明美国的上市标准是相对包容的。比如某一项创新是革命性的,那么有可能对企业的估值超越行业平均,PE会更高,这个“高”我们要不要容忍呢?

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念和认知上的革命。我们判断一个科创企业价值,一定要从未来看现在,而非从历史看现在,也不是从同行看现在,因为他是独角兽,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时候才最需要包容。

但是有了包容,是不是信息披露就算了?严格要求是绝不能放松的。企业不能说假话,要是什么就说什么。过去我们觉得,企业讲几页PPT就能融资,是硅谷的笑话,其实不能这么看。企业PPT就是他的Idea(创意),硅谷愿意砸钱,就说明认可这个Idea,觉得能成功,才把钱打过去。

科创企业面临那么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是否能直接进入市场?很可能还没有。只不过很多投资者已经给予支持,(等到)有能够看得着的、成型的东西,才逐步去推动上市。我个人认为此时包容他,让他上市,对于投资者是个挑战。但并不意味着是去欺骗投资者,把风险让投资者承担。因为投资者在承担风险的同时,很可能会获得高额的收益。

真正革命性、颠覆性的科技创新往往是进入“无人区”即便是业内人士也未必了解新事物。这种情况下,对于监管人员的专业要求就非常高。不能因噎废食,看不懂就取消或者不让企业上市。

《财经》:您曾经说过,“数字化正在导致财富积累分配机制发生根本性的变革”,这种变革主要在哪一方面?

张晓晶:数字化最主要的作用,一方面是提高生产率,另一方面产生极化效应,就是大家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我们讲很多平台经济的发展,其实会放大(效应),比如赢者通吃。可能在某个行业中成为老大,其他(同行)都完蛋了,站在企业的视角,这就是一个极化效应。从个人视角,数字化也会带来极化效应,人与人之间差距会越来越大。这是对财富积累造成的一种很强烈的分化。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方面我们认为平台效应赢家通吃,另一方面我们会发现数字化时代获客速度发生根本性变化。过去获客(周期)很长,可是在微信等工具出现后越来越短。网络的价值是与其用户数的平方成正比(所谓梅特卡夫定律),获客快表明积累财富的速度是超级快的。在这个情况下,如果平台公司能够利用数字化技术瞬间致富,这个(财富)差距会非常大,我们很难享受到所谓的“涓滴效应”。

这个世界正在悄悄地变化,大家积累财富的方式也发生根本性变化。以前是房地产老板、煤老板,更早的是美国钢铁大王、石油大亨;现在,资源、能源还是重要的,只是随着社会进步与技术革新,我们看到一波一波不同的致富的方式,财富积累方式在发生重要的变化。所以站在规范财富积累机制的角度,我们一定要应对好时代之题。这个时代之题是什么?数字化就是时代之题。不是今天我们遇到了哪些平台公司的问题,也不是只有中国遇到了问题,是全球都遇到了这样的时代问题。

除了数字化,金融化也是时代之题,我们都要应对。金融化使得财富积累机制发生根本性变化,导致财富差距不断地扩大。对于传统收入分配、再分配等,我们需要持续关注。对于世界之变、时代之变,更要保持高度关注,否则解决财富积累问题的时候,就会落后于时代,不能真正解决时代面临的大问题。

《财经》:您提到过,人工智能和数字化可能会给人类带来一些潜在的危机。您认为,危机主要有哪些?我们如何应对?

张晓晶:首先,人工智能的发展包括发展路径、速度,很可能并不被现在科学家所掌握。以ChatGPT为例,人工智能迭代速度这么快,已经超出很多人的预期。

第二,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人工智能带来的后果,现在还无法预期。

有些专家也指出人工智能跟核弹不一样,因为核弹最终还可以由人类自己来决定——用不用、怎么用、对着谁用(决定权在人)。但人工智能却有可能成为一种超级智能,发展超过人能控制的范围,这是非常危险的。

第三,很多学者也都强调,人工智能会应用到各种领域,包括外交、军事等很多方面,那人工智能带来的风险将无法预知。比如很多的决策,特别是军事决策,如果都是人工智能制定,很可能很难区分地缘政治中非常细微的部分,作出的方案和人类在全面考量以后得出的结论,完全不一样。但人们为了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很可能依赖人工智能,而非人自身做出的反应,这就非常可怕。

所以今天我们强调,人工智能的发展需要国际合作,需要全球的科技治理,就在于它所带来的风险,可能对人类的未来造成巨大的不确定性,甚至是巨大的伤害。

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角度,我们需要加强国际合作。现在美国人到中国来,跟我们谈的第一件事,不是气候变化,是人工智能。我们也认识到,只有展开合作,才能够在这个领域有话语权,引导人工智能向善、增进全人类的福祉。

《财经》:现在中国会出现更多前沿科技企业吗?有可能创造出类似ChatGPT的产品吗?

张晓晶:我们已经有了,比如华为。而且中国独角兽企业很多。为什么说“大众创业、大众创新”,要撒那么多种子?就是不知道哪颗种子会发芽。所以我们要提供一个好的土壤,不要太苛刻,这样科创企业一定会不断长出来。而且企业生根发芽以后,要茁壮成长,还需要很多的营养,这个营养来自于政府,比如前期投入和各种PE创投。之后是资本市场,再往后可能还有银行体系……要不断给企业营养,他们才能成长出来。

资本市场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恰恰在这个环节上做得非常不够。现在全面注册制、退市制度等,样子上是有了,但真正落实到位还有距离,尤其在理念上还有差距。还是那句话,监管部门也要有信心,中国有创新的土壤,不要轻易把创新扼杀掉。

用“中国经验”解决发展问题

《财经》:如何才能真正提振民营经济的信心呢?

张晓晶:首先,信得过。这是第一重要的,得相信民营企业、民营企业家都是自己人。这个信得过得有具体体现。很多重大工程项目,民营企业很难直接介入。这是信不过?还是什么原因?需要我们反思。

第二,放得开。光有政策刺激一下是不够的,很多领域的很多事情,民营企业不能做,所以得放开。这里还面临一个小问题:民营资本得规范发展,有些事情不让他们做,也没问题,但要设红绿灯。红灯行业坚决不能做。但要让人家知道,哪个不能做,哪个没问题。要持续破除市场准入壁垒,扩大民营经济发展空间。

第三,落得实。我们有那么多针地民营经济的政策,加起来不知道多少条,但是能不能落得实?尤其在实际过程中,包括政府招标的众多项目,是否让民营经济真正进来?

最后,还要有的赚。别光让进来,最后民营经济与民营企业利益受损,分不到一杯羹。没有赚头,也就没有积极性了,得让民营企业有的赚。当然有的赚还涉及其他方面,宏观大环境与营商环境也得变化。比如,民营经济各方面审批便利一点,融资成本降一点,融资难、融资贵问题逐步解决。这些当然是小的方面,但是也得体现出来,让民营经济有获得感。如果没有获得感,说啥都没用。

《财经》:能介绍关于您的著作《中国经验和中国经济学》中,什么是中国经验?中国经济学的核心又是什么呢?

张晓晶:这本书是去年出版的,是过去很多年关注中国经济以及中国经济学发展的一个系统总结。

这本书基于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增长奇迹,系统梳理了中国发展的五条重要经验。第一条经验就是实现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的有机结合,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条经验。在过去,社会主义跟市场经济是水火不相容。搞社会主义不可能搞市场经济,搞市场经济不可能有社会主义,他们完全对立。所以把社会主义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是我们中国人、是我们党的伟大创举,是非常了不起的经验。

第二条是坚持改革、发展与稳定的三维统一。我们兼顾三维统一推进改革,不搞休克疗法,想一下子变成全面市场经济。采用休克疗法的国家,瞬间转换过程中没有顾及到发展和稳定,都遇到了很大困难。我们兼顾三维统一,表面上看损失了一些效率,但是从改革发展稳定三方面的综合绩效来看,我们创造了“两大奇迹”(经济快速发展奇迹&社会长期稳定奇迹),说明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

第三条是实行发改委、财政部和央行为主的“三位一体”宏观调控。这是我们的创造,也是推动中国经济在过去那么长时间,能够平稳快速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在西方来讲,宏观调控是所谓稳定化政策,主要是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把经济搞稳定了,熨平波动就可以了,但在中国,宏观调控部门排在首位的是发改委。在财政政策、货币政策之外多了一个发改委的规划,这是中国特色,是西方经济体所没有的。中国不仅能制定规划而且能够执行、完成规划。很多西方主流经济学家,包括西方政客,都很羡慕这点,这也是中国宏观调控的重要经验。

第四条是促进地方竞争激发地方活力。没有地方竞争,我们整个经济就没有活力。地方竞争,也是中国特色。过去40年,地方竞争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当然,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比如地方为了GDP增长,很可能会产生一些产能过剩和污染等问题。现在我们就改了,不唯GDP,我们也不希望再有这样单纯围绕GDP的地方竞争。

但是不是可以取消地方竞争?我认为坚决不能。未来中国增长的一大重要引擎,就是地方政府。地方政府这个引擎一熄火,中国经济就会非常困难。所以我们要进一步激发地方竞争。怎么竞争呢?主要靠基层创新。比如我们看到在金融支持科创方面,涌现了合肥模式、深圳模式、杭州模式、中关村模式等等,这些都是地方自己闯出来的,不是顶层设计。应该放手让他们去干,一定会形成新时代地方竞争的新模式

最后一条经验是努力寻找政府与市场之间的平衡。过去40多年我们推进市场化改革以及充分发挥政府积极作用都做得不错,但也有问题。如何把市场决定性作用发挥好,以及更好地发挥政府的作用,如何去平衡?在目前来讲仍然是一个挑战。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我们要一直往前探索。

这不仅我们自己的课题,还是时代的课题。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发展了几百年,他们在政府和市场之间,也一直是钟摆式的,经济好的时候摆向市场,经济不好的时候摆向政府。可能中国也有这样的问题。过去市场化改革,推进市场化就是唯一的衡量标准,但是后来发现这样做会带来一些问题(如贫富差距扩大),老百姓有意见了,又觉得政府要发挥作用。

很多人说,过去40多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搞得不错,但社会主义体现不足。现在如何去发挥社会主义的优势?主要还是体现政府的作用。不过政府更好地发挥作用,要以市场发挥决定性作用为前提,这是我们未来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基本遵循。

摩根士丹利前首席经济学家斯蒂芬·罗奇写过一篇文章,就是“向中国学习宏观调控”,还有哈佛大学一个很知名的学者,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暴发后专门写过一段话,认为发达经济体要走出危机,就需要向新兴经济体学习,中国在他们最重要的参考名单里面。

这些表明,所谓“中国经验”并非自说自话,而是放在全球语境中、国际对比中能真正展现中国特色和优势的方面。中国经验是建构中国自主的经济学知识体系的基础,是中国经济学的核心。随着伟大的社会主义实践的不断推进,中国经验还在不断丰富、积累和拓展。中国经济学的理论建构必将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任务,它会伴随着中国经济由崛起走向强盛的整个历程!